聽雨季羨林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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季羨林為“梵學、佛學、吐火羅文研究並舉,中國文學、比較文學、文藝理論研究齊飛”,其著作彙編成《季羨林文集》,共24卷。生前曾撰文三辭桂冠:國學大師、學界泰斗、國寶。下面是小編收集整理的聽雨季羨林,供大家參考借鑑,希望可以幫助到有需要的朋友。
聽雨 季羨林
從一大早就下起雨來。下雨,本來不是什麼稀罕事兒,
但這是春雨,俗話説:"春雨貴似油。"
而且又在罕見的大旱之中,其珍貴就可想而知了。
“潤物細無聲”,
春雨本來是聲音極小極小的,小到了“無”的程度。
但是,我現在坐在隔成了一間小房子的陽台上,頂上有塊大鐵皮。
樓上滴下來的檐溜就打在這鐵皮上,
打出聲音來,於是就不“細無聲”了。
按常理説,我坐在那裏,同一種死文字拼命,
本來應該需要極靜極靜的環境,極靜極靜的心情,
才能安下心來,進入角色,來解讀這天書般的玩意兒。
這種雨敲鐵皮的聲音應該是極為討厭的,是必欲去之而後快的。
然而,事實卻正相反。我靜靜地坐在那裏,
聽到頭頂上的雨滴聲,此時有聲勝無聲,我心裏感到無量的喜悦,
彷彿飲了仙露,吸了醍醐②,大有飄飄欲仙之概了。
這聲音時慢時急,時高時低,時響時沉,時斷時續,
有時如金聲玉振,有時如黃鐘大呂,
有時如大珠小珠落玉盤,有時如紅珊白瑚沉海里,
有時如彈素琴,有時如舞霹靂,
有時如百鳥爭鳴,有時如兔落鶻起,
我浮想聯翩,不能自已,心花怒放,風生筆底。
死文字彷彿活了起來,我也彷彿又溢滿了青春活力。
我平生很少有這樣的精神境界,更難為外人道也。
在中國,聽雨本來是雅人的`事。
我雖然自認還不是完全的俗人,但能否就算是雅人,卻還很難説。
我大概是介乎雅俗之間的一種動物吧。
中國古代詩詞中,關於聽雨的作品是頗有一些的。
順便説上一句:外國詩詞中似乎少見。
我的朋友章用回憶表弟的詩中有:
“頻夢春池添秀句,每聞夜雨憶聯牀。”
是頗有一點詩意的。
連《紅樓夢》中的林妹妹都喜歡李義山的“留得殘荷聽雨聲”之句。
最有名的一首聽雨的詞當然是宋蔣捷的“虞美人”,
詞不長,我索性抄它一下:
少年聽雨歌樓上,紅燭昏羅帳。
壯年聽雨客舟中,江闊雲低,斷雁叫西風。
而今聽雨僧廬下,鬢已星星也。
悲歡離合總無情,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。
蔣捷聽雨時的心情,是頗為複雜的。
他是用聽雨這一件事來概括自己的一生的,
從少年、壯年一直到老年,達到了“悲歡離合總無情”的境界。
但是,古今對老的概念,有相當大的懸殊。
他是“鬢已星星也”,有一些白髮,看來最老也不過五十歲左右。
用今天的眼光看,他不過是介乎中老之間,用我自己比起來,
我已經到了望九之年,鬢邊早已不是“星星也”,
頂上已是“童山濯濯”了。要講達到“悲歡離合總無情”的境界,
我比他有資格。我已經能夠“縱浪大化中,不喜亦不懼”③了。
可我為什麼今天聽雨竟也興高采烈呢?
這裏面並沒有多少雅味,我在這裏完全是一個“俗人”。
我想到的主要是麥子,是那遼闊原野上的青春的麥苗。
我生在鄉下,雖然六歲就離開,談不上幹什麼農活,
但是我拾過麥子,撿過豆子,割過青草,劈過高粱葉。
我血管裏流的是農民的血,一直到今天垂暮之年,畢生對農民和農村懷着深厚的感情。
農民最高希望是多打糧食。天一旱,就威脅着莊稼的成長。
即使我長期住在城裏,下雨一少,我就望雲霓,自謂焦急之情,決不下於農民。
北方春天,十年九旱。今年似乎又旱得邪行。
我天天聽天氣預報,時時觀察天上的雲氣。
憂心如焚,徒喚奈何。在夢中也看到的是細雨濛濛。
今天早晨,我的夢竟實現了。
我坐在這長寬不過幾尺的陽台上,聽到頭頂上的雨聲,不禁神馳千里,心曠神怡。
在大大小小高高低低,有的方正有的歪斜的麥田裏,
每一個葉片都彷彿張開了小嘴,盡情地吮吸着甜甜的雨滴,
有如天降甘露,本來有點黃萎的,現在變青了。
本來是青的,現在更青了。
宇宙間憑空添了一片温馨,一片祥和。
我的心又收了回來,收回到了燕園,
收回到了我樓旁的小山上,收回到了門前的荷塘內。
我最愛的二月蘭正在開着花。
它們拼命從泥土中掙扎出來,頂住了乾旱,
無可奈何地開出了紅色的白色的小花,顏色如故,
而鮮亮無蹤,看了給人以孤苦伶仃的感覺。
在荷塘中,冬眠剛醒的荷花,正準備力量向水面衝擊。
水當然是不缺的。
但是,細雨滴在水面上,畫成了一個個的小圓圈,方逝方生,方生方逝。
這本來是人類中的詩人所欣賞的東西,
小荷花看了也高興起來,勁頭更大了,肯定會很快地鑽出水面。
我的心又收近了一層,收到了這個陽台上,收到了自己的腔子裏,
頭頂上叮噹如故,我的心情怡悦有加。
但我時時擔心,它會突然停下來。
我潛心默禱,祝願雨聲長久響下去,響下去,永遠也不停。(1995年4月13日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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