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歷史博物館

歷史博物館

村子裏最德高望重的老人去世了,沒有人知道他的年紀。人們説他去世時老得不成樣子,我們都很傷心。那天金星低垂無光,第二天村口走來沉默的工人,在老人屋前平地豎起長長木房,輪輪奐奐,北構西折。木門掛了沙制門牌,門牌刻了“歷史博物館”幾字歪歪扭扭。

歷史博物館

可博物館對村子沒有意義。因為村子極小,以致冬來候鳥風擊三千里恨而歎息。候鳥的歎息擰作一股凜冬烈風,開了木門散了沙牌,黃沙飛旋舞荒涼,遮天蔽日。瘋子老賀説那是老人的手跡,我們都不相信。老賀停住我不鬆手。

他要傷心一輩子。老賀説。

誰要傷心。我説。

我們傷心了一輩子。老賀説。

我問你誰要傷心。我説。

你要傷心一輩子,他傷心了一輩子,我們傷心了一輩子。老賀説罷推我進門。

木房見方百里走東南,覆壓無白地無物。一面沙制黃牆嵌了千萬照片,簌簌兮沙流散風塵,裊裊兮幅吟展乾坤。我正襟而立肅然望,坐憂千萬照片離牆則千萬裂隙坍塌,沙肆轟然滿地沒村莊。千萬照片鋪蓋萬千,彷彿我也將傷心地看一輩子。列幅各具題詞並作期,字跡起於稚劣終於蒼遒,承啟悠然徐徐掣,競擇流變千萬年。

這裏有多少張。我説。

你問我有多少張。老賀説。

我問你有多少張。我説。

你説多少張就有多少張。老賀説。

我不再理他,走近了自己看。箇中人物開起口來。

  第一幅

山谷遭吞噬的一刻,太陽死在紛揚沙裏死在猩紅雲裏,周遭俱寂如時間驟停。一老一少赤目非顏,殘臂襤衫,步出山口。太陽三日不退,融了滿地熱沙燃起三日野火,野火燒不盡壅土燒死了許多居民。人們翻騰尖叫,如芥如蝗如飛沙。少年顧盼了大火盈天,愴然無淚。

為什麼會這樣。少年問。

他説過會這樣。老人説。

他在哪裏。少年説。

他哪裏都在,你找不到他。老人説。

我們一起找他。少年説。

我也找不到他,他傷心了一輩子。老人説。

我不相信。少年説。

此間二人燕步絕塵去,屐舳服W,迢迢踽踽,幾世幾劫。

  第二幅

山村靜止於時空。少年生長極緩,老人衰逝極緩,當是為死在沙裏雲裏的太陽所累。然只見沙土壅滯不見沙土微流。這天山高林遠水縈霧,老人行走倏忽坐下,兀自成一座木雕。

我累了,我該走了。老人説。

可是我們還沒找到他。少年説。

可是我找不到他。老人説。

為什麼這麼久我們還找不到他。少年説。

你也找不到他,我們都傷心了一輩子。老人説,説罷倒地眠。風烈烈,霧涼涼,端抬了晝夜寒氣,寒氣落地便凍結破碎,老人身軀逐時冰冷消散。少年大哭,哭聲化作雷雨劈掩密林大片,石火煞煞,苦雨悽風。老人肉身散盡時雲銷雨霽,千里山河畢作平野微村,排闥送了陲邊萬頃,天光朗朗,長川難盡。少年望斷茫茫雲日拂了大地,進村四處遊蕩。村子極像陷落的故鄉。候鳥亂飛擁上涼月,月色溶進巷陌接引了一個少女端立巷口,陌人如玉。

少女問,你在這裏做什麼。

少年説,我找一個故人,這裏很像我的故鄉。

少女説,所有村莊都長得相同,你的故人是何人。

少年説,我不知道,他説他傷心了,他又説他累了。

少女説,那麼想必你也累了。

少年説,也許我也累了。

少女説,那麼留下來吧,找不到別人就該找自己。

少年説,也好,這裏很像我的故鄉。

長夜燥了積水空明,涼月皺了荇藻溯流。少年晨興但見晴空又至,麗麗無雲,恍覺傷臂已然如前。寒鴉啼碎濃雲永晝掣來和風細雨,平野青青。犁舟吟,牧樵唱,無懷葛天,年歲晃晃。

  第三幅

荒冢添了荒原,風水添了風沙,大漠風蝕千年添了古脊,少年遠踏時光添了肌紋初歎。少年身旁添了個伶俐孩童。孩童生長極緩,少年春秋正修,皆是那萬千風沙拔了零星古村所賜。少年吟嘯徐行,日光浩浩薄了無垠龍角里。

孩童問,爸,我們去哪兒。

少年説,去找一個人,我弄丟了他。

孩童説,爸,我媽呢。

少年説,我也弄丟了你媽。

孩童説,為什麼不找我媽。

少年説,你媽讓我去找自己。

孩童不語。二人默然盡平野,斂目得了丘上危危城池熠熠光。鐵壁銅牆顫了大地顫了黑風聲若犬豹,汶汶乎如霧兮隔天離日。黑風浸染黑夜染不了光華盈天,風來風去,日星隱曜,鏗鏘了城池巍巍。黃昏連天,天色冥冥隕下日月,日月粼粼割空溶危城,不見不清日明月暈既化城池自生光。

二人進了城,但見萬千鐵齒萬千輪,吞吐萬千眾形黑白物。一眾赤人危立齊吼,揮拳舞臂,隨分構象,夥頤不停息。黑風裂了黑炭愈黑,銅鐵就了利沙愈利,循循不盡火,往復無窮金,蓋是人解五行,五行縱人,沉沉繁華卸了安詳。赤人衝着二人喊話。

你們是幹什麼的。他們説。

我們找一個老人。二人説。

這裏沒有人,這裏只有煤,他們説,還有鐵。

你們不是人嗎。二人説。

這裏沒有人,我們是煤,他們説,也是鐵。

那你們見過一個老人嗎。二人説。

我們只見過煤,你們要煤麼,他們説,或者鐵。

我們只想去找那個老人。二人説。

那你們去幫忙找煤吧,煤快要用完了,他們説,還有鐵。

用完了會怎麼樣。二人説。

用完就沒有熱,他們説,沒有能量,沒有太陽。

我們的家鄉,那裏永遠有太陽。二人説。

我們去不了那裏,他們説,這風這光這熱只有一個方向,我們也只有一個方向。 也許你們找的人那裏有煤。他們又説。

黑風鏟起黑塵逐時蔽了黑天,黑天垂下黑雲擁了城池。天合地卷,周遭越來越燥熱,赤人少年並孩童翻落黑炭地,跌碎地縫引得風塵愈發熾燙噬了危牆,銅鐵眾人昏卧無地裏。醒來又是長煙一空,日光推平濃黑薄霧冥冥,帶來了清晨。眾人不曾睜眼已是嗅到廢鐵污鏽在,鐵齒銅輪卧死薄土碎下斑駁影,人們齊齊LL,捉了陰影抬眼,不見煤影見墟城,縈繞了亂光荒涼惘惘似崩山滿弓刀。孩童駭汗恍視齒輪崩損陷落。

為什麼會這樣。孩童問。

鐵用完了。少年説。

赤人作了黑人,黑人們爭論起來。

還有煤,他們説,沒有能量,沒有太陽。

可能量是守恆的,他們説。

可能量只有一個方向,他們説,這風這光這熱只有一個方向。

我們也只有一個方向,他們説,我們無法把一切拉回來。

我們都只在變老,太陽也在變老。他們説,説罷哭喊勾了鴉雀搶地,哄哄一襲雲。

我們不會,孩童少年插話,我們家鄉的太陽不會老。

黑人們不理會。黑人們撫膺長歎,嗚嗚愀然,烈日奪了人呼的氣迤邐上遠山苒苒,人們倏忽脱了氣息倒地裹革。四郊冷暖漸漸調和,欺了廢城懶了風。少年忽覺此地殘酷莫名,攜了孩童抽身搶奔遠走,二人且行且歎且哭吟。他不在這裏,我們卻在這裏見了災難,少年説。

這真讓人傷心。孩童説。

  第四幅

隱見太陽掙了紅雲孱孱欲飛,那必是壅蓄的廢熱業業吞吐。世間寒暖愈發温和,當是襯了浴沙古村風雨怒號土排空,似蒙絡逶迤虛牆萬里,自立了時空。不知幾劫,無覺少年老;須曉經年,方知總角修;正端是為那古村兀自逐時冥冥醒所欺。畫上中年人,眉目依稀可辨故人模樣,身旁少年垂目輕聲,驚了尺地草。

少年問,爸,我們要找的人到底在哪裏。

中年説,他説他累了,他説他哪裏都在。

少年説,我媽讓你找自己。

中年説,你媽説我也累了,你累嗎。

我不累,只是覺得有點傷心,少年説,也許他就在下一個地方。

我也是,中年説,也許吧。

二人埋首行,斫茅,窮回溪,又幾晝夜後荒山拖近了濛濛石線,乾坤遠闥,豁然開朗,湛湛粼粼深深海。瞳瞳兮日光落地指是磊磊海岸,得了一木屋長橫,廊回檐啄,流風連露,氣宇堂堂。二人一早歷歷狂奔,廣闊海岸漸被束了狹長二人道,道狹草木長,移來那堂堂木屋,但見檐牙上倒掛一老人,雕龍天馬,相視默語,吊看顛倒了晝夜陰陽乾坤溯大荒。老人素衣一襲,似那痴癲模樣,中年正是喜極而泣。

老賀!中年喊道,我終於找到你了。

老人説,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。

中年説,我認得你,我們一起找過那個老人。

老人説,我不是你説的人。

中年説,你不是老賀嗎。

老人説,我叫老賀,但我不是你的老賀,世上有千萬個老賀,正如世上有千萬張面孔。

中年説,可我記得你面孔,你就是老賀。

老人説,世上也有千萬張相同的面孔,正如世上有千萬個相同的太陽。

世上只有一個太陽。中年説。

那是限於我們的世界,這個世界之外還有千萬個世界,千萬個太陽,老人説,萬千世界構成大世界,太陽??能量在萬千世界間流動,從有序到無序,從可用到不可用,於是終會散作廢物,就是熱;當所有能量都散盡時,所有世界的熱都相同,它就不再流動;所有東西,天地你我,再也得不到可用的能量,再也逃不出熱的平衡,沒有差別,便有了千萬相同的面孔。

就像這海,原本是冰,老人又説,有了熱它便會化,它想不化就要有能量排去熱,當它排去了熱,周遭必然更熱,正是熱不斷地從能量裏躍到空間裏。

你為什麼倒掛着。中年説。

我想讓能量倒流回來,可好像沒什麼用,我快死了,老人説,你沒發現嗎,能量就要散光了,那時候一切都會停止,連時間也是;這幾天熱得要命,人們都走了;人們以為自己製造了一切也創造了歷史,可歷史吃盡了可用的能量;他們以為遠方的世界還有能量,可他們哪裏知道我們逃不出大世界的熱寂。

還有啊,老人指了少年,你沒發現我們長得越來越像了嗎。

其餘二人方覺覺身旁兩人面貌相似,方才信了老人的話。

你是老賀。少年説。

我叫老賀,也許你也將叫老賀,老人説,我們平衡了就沒有區別,真讓人傷心。

真是傷心。少年鞏鞏而歎。

老人説,不過,為什麼你們面貌的變化那麼慢呢。老人説罷闔了眼,倒將墜下來,碎了沙塵滿地。中年感到巨大的.悲傷襲來。

  第五幅

陸風海風逐時小去終而停滯,餘力漸化了山谷扯走末一粒沙。少年奔割了空氣體不了簌簌風吟,中年跆ㄈ繢壯宀懷鋈尺開外。古村見了天日,速速釋了稀熱自留,須臾二人垂垂老去,再辨不清晨暮。

父説,熱寂來了。

子説,真是傷心。

父説,我們的村為我們存留了萬年時光,我們的時間還沒有停止。

子説,可這真是傷心。

父説,世界的時間就快停止了,但我們的時間還沒有;我們存留了時光就存留了能量,我們的能量超過了整個世界。

子説,很快它們也會散盡,這依然很傷心。

父説,我們要趕在散盡前回到村裏,回到一切發生前告訴人們不要向世界向太陽向能量索取。

子説,可這改變不了什麼,我們的世界有了序必有另一個世界失了序;這改變不了傷心的結局。

父不再言,掣子手心想要回去。此時萬象濛濛接引了時空歸零,天卷地合間二人回到了村裏。五千構曲日光重拂了五千野谷粼粼屋,父子踏破山河塵歸五千阡陌裏。

照片擺到這裏戛然而止。

他傷心了一輩子。老賀嚶嚶地哭。

我忽覺末一幅與沙牆間填了異物怯露角,抬了手抽出卻又是人物照一張。一瞬間巨幅剝了沙牆,黃沙落隙百空處,靡靡然流流瓦解簌簌似惡獅驟醒。老賀慘叫一聲破了屋頂雲天。拽扯我衝出門外,手中照片落了地沒入沙塵一瞬我瞥見了上面自己的臉。

十九年前老人帶着瘋子老賀遊蕩到村裏,人們説他老得不成樣子。從此老人隱居老賀遊蕩。夏風撫琴冬雪為墨,老人德高望重老賀終日痴狂,老人傷心了一輩子。十九年後老人去世,我們都很傷心,那天金星無光,但日子還得繼續過着。第二天沉默的工人走後候鳥的歎息擰作凜冬的烈風,風也懶得吹走這個小村莊的歷史和它的歷史博物館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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